第七章 午门之上
“就算是，我也想知道他究竟是为了什么。只求先生将当年所知之事，尽数告之。””萧辰的声音并不高，却透着坚持，“无论结果究竟如何，我都心甘情愿。”
临走之前，萧辰还有一事未了。
她这才松了口气，自己暗骂了自己一句，只是纸条却已经咽下，不由地苦笑一番。
从来不曾见过这样残缺肢体的挣扎，公孙策不自觉地死死攥住笔，汗透重衫，想挪开目光，但却似乎有着千斤重的东西坠在心里，让他不能稍离。
李栩一直陪着他到了门口，叩开门，见有人出来迎萧辰入内，这才离去。他并不知道二师兄找公孙先生作什么，他只是明白二师兄不想说的事情，他便是再问也无用。
公孙策在刑部任职一名小吏。那日三堂会审，他为书记吏，那是他进刑部以来所遇见的最大的案子。
他搁目之时，雨唰地一下，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，没头没脑地打在一切它能够企及的物件上，不计成本般地疯狂。
公孙策见过许多囚徒，或急切申冤、或不屑多言、又或万念俱灰，却从未见过那样怡然自得的人。
“好，我告诉你。”
他仍旧不敢抬头，等了一会，没有再听见任何声音——难道萧逸已经死了？他缓缓抬起头，将目光移到刑台之上，眼前的情形是他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！
那衙役踱到墙角，咳了口痰吐在墙上，又复踱回原位坐下。
堂下跪着的那个人，他却记得甚是清晰。
“……”
案卷上呈皇上，朱笔过处，罪名也定了下来：通敌叛国，引西夏人入境抢粮，致使守疆将士折损过半，午门腰斩示众，以平民愤。
萧逸，无疑是他们的弑亲仇人。
下人躬身退出。
问不出来，只得严刑逼供，拖下去打几十棍，再拖上来，下半身囚衣便已被血染透，人却还清醒着，再也不看堂上之人，只侧头望着堂外的天空出神，目光柔和……引得公孙策也循着他目光望去，看见两只燕子飞进飞出，口衔着树枝，正在粱上筑巢。
风呼呼着吹着，四周鸦雀无声，一片死寂，每个人都死死地盯着他，看着他用仅存的一只手在血泊中挣扎着起身。
石块、砖瓦落雨般飞向刑台，夹杂在其中的居然还有一把斧头，准头不错，正砍在萧逸背脊上，血哗一下溅出来的……肩胛骨开裂的声响并不大，却足以令公孙策毛骨悚然，他别开头，没敢再看，光听见行刑的刽子手大声嚷嚷着叫台下的百姓住手，生怕人在行刑前就死了。
“萧公子，坐！”
二十年过去了，也许眼前这个拥有他血缘的年轻人能找出这个秘密。
这夜，萧辰再也按耐不住，决心专程去一趟公孙策所住之处。
公孙策将他引进自己的书房，又吩咐人去煮茶。
似乎能感觉到他的目光，萧辰神情间波澜不惊，静若盘石。公孙策能清晰地感受到面前这个年轻人的坚毅决心，即便他今日不说，想来萧辰定会想方设法用另外的途径来弄清那封信的内容。
到了最后，主审大人拍案而起，怒道：“你到底知不知道，这样的罪行足以让你凌迟处死，只要你供出幕后主使之人，尚还有回旋余地。”
此时公孙策方才能看清他的脸，穿过血污，他的脸俊逸依旧，从容依旧，双目柔和悠然，望着天际层云，径自出神……
“先生可否告诉我，那封信究竟写了什么？”
当日大雨倾盆，围观百姓却无人散去。
主审无法，只能接着再打，打完还是审不出来，最后主审们只得放弃，把已打得体无完肤的萧逸丢回了牢房。
堂上坐着谁，他已记不太清楚。
“小师妹毕竟年纪尚幼，还是不适合作公门中人。”萧辰话题一转，“我此番来，其实是有事相求，只是不知先生能否成全？”他本就是不耐客套之人，此时更不愿再听公孙策东拉西扯。
“令尊的尸骨似乎是被家仆收敛了，至于葬于何处，我就实在不知晓了。”
公孙策终于点了点头，深颦起眉头，任自己回到苍苍莽莽的回忆中去……
萧逸，再未开口吐过一字。
——二十年前，京城。
这话听在公孙策耳中，声音不高，却令他悚然而惊，骇然望向萧辰……那一瞬，仿佛时光倒流回二十年前，他又看见了那个身加重镣却仍旧姿容明媚的人勾唇轻笑，道：“随便你们怎么判吧，无论结果如何，我都心甘情愿。”
公孙策仍是低垂着头，不想去看惨烈的那刻，只听见一声不大的“喀嚓”，似是骨头折断的动静，然后随着台下百姓的倒抽气声，“砰”地一下，某个沉重的物件重重摔下。
公孙策端起茶碗，举到唇边，久久未饮，又复放下，沉声道：“我再说一遍，那封信从笔迹到口吻，再到都督大印，毫无疑问是出自令尊手笔。铁证如山。无论令尊是为何何种缘由，都逃不过他是在叛国。”
台上台下吵闹了一会，随着监斩官掷出的令牌落地，终于回复了安静。
箫辰哽咽难言，几次开口都说不出话来，原本抚在红木桌面上的手已变为紧紧扣住，胸中悲愤难当，气血上涌。只听见“啪”的一身，红木桌子都迸裂，碎屑落了一地，而他既未出掌，亦未出拳，仅凭体内激荡难耐的真气震裂了这张桌子。
萧逸已然被齐腰斩断，猩红浓稠的血淌了一地，而他正用手艰难地撑起自己的上半截身子，试着让自己坐起来，或者不能用“坐”字，只能说他试着让自己的半截身子直立起来。
——听到此处，饶得箫辰紧咬住牙根，身体紧绷到极致，却怎么也挡不住灼热的泪水滚滚而下，他不由自主地哆嗦着。
“说起来，这次的案子多亏你们师兄妹的帮忙。莫姑娘此番要走，包大人还真有些惋惜。”公孙策笑道。
所幸还有家仆收敛，箫辰不敢想象，若再听见爹爹尸骨被随意抛丢荒野郊外或是江河湖涧，他身为人子，实在再无面目立于天地间。
萧辰直切正题：“关于当年家父之事，他所写的那封密信究竟写了什么，难道当真是在通敌叛国么？”
可他却一直无法知道这个秘密究竟是什么。
萧辰摇头：“我从未想过替家父翻案，我只是想……多了解他一点。你曾说当年定案草率，并未查出家父动机何在。故而我想知道，家父究竟为何而死？你们说他通敌，那么他为何要通敌？信中总该有写他得了什么好处吧。”
腰斩这等惨绝人寰的酷刑，公孙策本不想去看，但偏偏当时的监斩官是他的顶头上司，命他作记录，百般无奈，只得跟去。
他一直想从公孙策口中套出当年那封密信的内容，可每次遇见公孙策，对方或是闪烁其词，或是岔开话题，总之就不愿告诉他。
公孙策沉默不语，正巧下人端茶上来，他接过茶碗随即吩咐下去：任何人没有听见他召唤，皆不可靠近书房。
仿佛过了有千年之久，萧逸终于让自己“坐”起来了，“坐”得并不稳，半靠着他自己的下半截身子。
“那时我就想，他这样一个人，究竟是何野心要通敌叛国。”公孙策仍陷在回忆之中，无法自拔。
重重点头，箫辰深吸几口气，强制平复下心情，哽咽道：“家父的尸骨……”
围观的百姓用最恶毒的话咒骂着萧逸。好不容易与辽国签订澶渊之盟，能过些安生日子，此时的百姓无比痛恨兴起兵祸的人，那是会使他们丧失亲人的灾难，而在眼前这群百姓中，不少便是边疆将士的至亲。
她心中着慌，以为他要走过来，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把纸条藏何处才妥当，索性塞进口中，三下两下咽了下去。
在他所不知道的时候，萧逸显然又被用过刑，能看出左腿和左臂都已经断了，被半拖着出了囚车，又被半拖着上了刑台。
萧辰有礼拱手：“在下冒昧前来，还请先生见谅。只因明日在下便要启程回蜀中去，故而特地来向先生辞行。”
他转头凝视萧辰良久……
公孙策回过神来，看箫辰泪难自禁，连忙安慰道：“大概是由于之前用刑时就流了不少血，所以令尊并未受太久的罪，一炷香的光景，就闭目而逝了。”
没有惨叫，甚至没有呻|吟，连雷声都奇迹地停了下来，安静地只有风的声音。
顺德府都督，萧逸，人如其名，纵然重镣加身，囚衣褴褛，却仍是俊逸悠然，安之若素。无论堂上之人如何质问，他始终一言不发，目光淡然地应对一切。
公孙策知道，一直都知道，萧逸的心里一定藏着某个秘密，一个让他可以笑对生死的秘密。
整堂审判，喧闹的是他周围，他却静若磐石。
“……”公孙策自然知道他所指何事，却不愿接话。
萧逸望着主审，微微笑道：“此事乃萧某一人所为，随你们怎么判吧，无论结果如何，我都心甘情愿。”
他长叹了口气，道：“相信我，即便你知道了那封信的内容，也无法替令尊翻案。”